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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干爹

孟小京侧身坐在他们家窗台上,眼望远处一片空旷开阔地带,发呆片刻,转过头道:“孟小北,爸爸这么多年永远还是更疼你。”

孟小京逆光的身形在窗前化作一丛剪影,眼睛黝黑,说:“爸爸就是没有等我,没理我,他最后心里最惦记的人是你。”

孟小北仿佛就是从那一年,经历了这许多事,性格变内向稳重很多,说话口气都变了,一下子长大。

他天生不是那种多愁善感自怨自艾的人,不会过度自躏苛责放逐人生。他不会认命,他从来都是遇挫折而更强,他可以活得很好。

孟小北往北京给祁亮打了个长途,在电话里说:“亮亮,没事,我问问你怎样,好好过日子,别再晃荡。”

祁亮:“你干嘛啊,莫名其妙的,我日子过得好着呢!你真够操心的。”

孟小北说:“我家里出了点事。我爸我妈出车祸了,我爸爸不在了。”

祁亮在电话里半天没说出话,需要一段时间反应,二十岁男孩,没有“爸爸不在了”这样的概念。

后来祁亮对孟小北说,挂断电话之后,他立刻就给祁建东和他妈妈分别打了电话。祁建东当时特激动,电话里嗓门贼大,豪气地谈笑风生,以为他儿子主动找他和解、向他低头了,父子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祁亮给萧老师打电话,鼓了勇气对萧逸说:“就是想问问,你过得好么?以后还能叫你小逸逸吗?”

萧逸也诧异:“小亮你怎么啦?”

祁亮撅嘴小声说:“我心里一直特想你,不好意思跟你说,怕你嘲笑我没有人要了。”

大屋窗台上有一排盆栽,夏天一个多星期没浇水,集体打蔫儿,那盆文竹纤细的茎杆直接萎了快要枯死。孟小北赶忙拎了喷壶浇花。这都是他爸,养病期间平日里侍弄几株花草。种的有吊兰、君子兰、文竹,皆是清雅气质一类的植物。

回想住在这个家的两年高中时光,孟建民当时确实病得很重,夜夜咳嗽。孟小北自己反省,他好像没有帮他爸倒过一杯水。他妈妈总是不好意思指使他。双方隔着一层,马宝纯每次都喊孟小京倒水倒痰盂。

大衣柜里有相册,孟小北拿相册出来看。这是那种装黑白小照片的老式相册,每一页贴有几幅照片,布局随意,再以一层薄膜覆盖上,黏住。孟小北挑中一张他们一家四口的老照片,揭下来揣在自己钱包里。那时还住在西沟,老的厂房宿舍大院里,孟小京很乖地让妈妈抱着,而他自己像个小泥猴子,顽皮地骑在他爸后脖子上,威风霸道地占据他们家制高点,快活得眼睛眯成两道缝。

孟小北去小屋整理他留下的课本杂物,装了两大纸箱。

他在他书桌一角,发现两张红色存折。

存折都写的他的名字,一张是他高中两年挣到的微薄酬劳,另一张大约是大学几年陆续挣到的钱,他自己都记不清,不太在乎钱。存折里是一笔一笔小入汇起来的;孟小北每次上交稿,孟建民立刻记账,存到存折里。另付一个小记事本,记录每一笔入账的数目日期,可能是怕和家里别的钱弄混,特别细致。

孟建民当日临出门前,在大儿子书桌前坐了挺久,然后在记事本空白页上留了话。

【小北,这是你这几年画画辛苦挣到的稿,我们一直为你记账存着。大学即将毕业,就都交给你自己保管……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如果受了委屈,那方面发生变故,还是回家来。爸爸爱你。】

好像是少棠先掉泪了,站在屋子当中,眼眶慢慢殷红,觉着自己已经够爱儿子,或许可能还不够深沉深刻,偶尔自私。

孟小北捏着两张存折慢慢蹲下去,掏心扒肺的,抖得喘不上气,被少棠从后面用力攥住肩膀。

十五年前少棠与这家人相识,他夜里去爬孟建民家窗台,想偷腊肉吃,结果被小狼崽子无情地浇了一身狼尿。那时的贺班长多么年轻无畏,浪荡洒脱,脸皮也厚,他就拎着两瓶西凤,哼着小调,跑到人家里蹭臊子面吃,一来二去,吃出十五年交情。他赚回个干儿子,大宝贝,一生作伴。

贺少棠后来跟他嫂子商量着,在西安南郊某一处新建的墓园,买下一块墓地。

马宝纯叮嘱买夫妻双人墓地,先放进一人,过些年后还能重启一次,安放另一个人进去。

这一年秋,孟小北孟小京哥俩失去生父。孟建民下葬,埋骨于西安,看灞水凄凄,西风长啸,想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一生抱憾,没有能够再回到北京。

作者有话要说:小北的父亲去世十多年了。非常偏爱这人,所以以建民得子开卷,以建民去世结尾吧。明天还有个尾声若干和后记什么的。摸摸被虐到的读者,珍惜眼前人,幸福安康啊~爱你们~

第九十二章尾声一

又是某年的秋,满城金黄。岁月的节奏脚步飞快,这座城市时时焕发新鲜动人的容颜,活着的人忙碌而坚强。

孟小北穿米色风衣,黑色长裤皮鞋,身材瘦高,走路偶尔还是当年肩膀轻晃不修边幅的模样。

如果仔细看,他的仔裤后面两个后屁股兜上,露出很别致的丝绣抽象图案,腰上挂一条金属银链,有叮叮当当的装饰吊坠。那是他自己设计,他奶奶给他绣出原始图样,再到外面找人订做。

这是电视台的大楼,敞通的大办公间内人头密集攒动。女士抬眼一招呼,“小北,你来啦?稿子节目组已经审过。”

“姐。”孟小北笑一下,没找到椅子,身形麻利,抬屁股坐到旁边小桌上,两人讨论节目。

那大姐说:“嗳小北,说好了你帮我做那条裤子呢!我要一条你设计的、后屁股兜带丝绣的,你一定记着给我做啊别不拿我的事当个事!”

孟小北笑说:“台里订单太多了,我奶奶都忙不过来!”

电视台里无论领导前辈,还是同龄年轻工作人员,都习惯喊他小北小北,姓氏自然省略,可能也是孟小北这人平时随和亲切,健谈,和谁关系都不错。前些年少儿部主任找孟小北筹划投拍的那个节目,因为台里资金和宣传侧重等等考虑,原本是黄了。那几年,资金都拨去购买进口动画片了,一部接一部在视人群中火爆,唯视率至上,严重挤压国产动画的生存空间。

拖了两年,瞿主任又打电话叫孟小北来,制作一档新节目,真人出演,结合动物与各种童话场景道具,做一个中国版的“绿野仙踪”。

孟小北身上套着连体的道具演出服,脚上踩着老虎掌,戴个老虎头。他就是个孩子王,身后领着几名活泼伶俐的小演员,他与导演亲自到蓝天少年合唱团挑的几个俊俏孩子。

这年北京的秋老虎厉害,摄影棚里闷热,头顶几个大灯灯光交错射在他脸上。他是在人前见灯光兴奋的人。

节目开机前,他呼机又响了。

他两手套在连体衣里,两只大老虎爪子没法拿东西,满头热汗,喊人帮忙:“姐,帮我看看呼机。”

导演说:“谁整天没事呼你,你媳妇查岗呢?”

孟小北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用老虎掌端着呼机拨弄,应道:“可不是我媳妇查岗么。”

摄影师大哥乐他:“小子,甭吹了,你有媳妇了吗!”

某人呼他:【出差回来了,今晚在家。】

孟小北嘴角微弯,眼里有光。

少棠嘲笑过他,大艺术家,整天业务这么忙,学校、工作室和电视台三个地方跑来跑去的,把咱家大哥大随身带着,方便联系您的业务!

孟小北说,才不用你那个大砖头,我们部门几个领导仍然用摩托罗拉,大家开会,我猛地掏出个大哥大,招人恨我?

孟小北在镜头前滔滔不绝,随即振臂一招呼:“小虎们,和大王一起出发,今天去动物园巡山!”

几个穿连体衣的小老虎扑过来,欢欢喜喜簇拥到他身后:“大王大王,去巡山啦!!”

随即音乐一响,“啪”、“啪”迅速站位,孟小北在正中,身后一窝小虎一字排开,倍儿认真搞笑的,踩着节奏来了一段说唱。“我知道我能我知道我们能,成为理想的自己理想的自己,只要我们不断追寻不断追寻,到达梦想的彼岸我们一起出发!”

摄像的哥们儿扁着嘴忍笑,伸个大拇指:好!

……

孟小北并非台里正式员工。电视台这种事业单位金饭碗,多少能人和背景后台过硬的人,打破头往里钻,编制很有数的,一般人进不去。

他是瞿主任邀请来的熟人,与节目组签订合同,合作制作节目。

这档节目他付出了相当力心血,边做边拍,同时就在频道上开始放映。本子由他自编自演,而且,这个节目在棚内使用的所有道具、家居装饰、布景,全部是他亲手制作。筹备的那几个月,一宿一宿熬夜,房间堆得像批发市场玩具城仓库。他设计了全套玩具纸样,亲手缝出各种小狮子小恐龙小绵羊。

某一个场景,摄影棚内布置成房间式样,墙上挂了许多充满童趣的老照片。

孟小北自己选相片,有他幼年在西沟与孟小京的合照,还有少年时代他与亮亮大伟戴着绒线帽子勾肩搭背三人行的美好回忆。他惦念的朋友家人,就以这种方式进入镜头,跟他一起上了电视。

拍摄一整天,三幕戏,小演员都累坏了,孩子换了三拨,棚子后面休息室里呼呼地睡着一群孩子。孟小北是男主,没有替补,累得喘成狗,嗓子沙哑,狂喝胖大海。

每次拍完节目,部里主任领导携一个班子的人出去公款吃喝,犒劳辛苦有功的人员。

饭桌上,孟小北大大方方和人敬酒干杯,聊天。

台里一位领导偶然间问:“小北,看你在棚里设计的那面照片墙,有些是以前在大西北山沟里拍的?你去过?”

孟小北点头道:“在陕西岐山山沟里拍的,我出生在那儿。”

领导问:“你在那里出生?父母做什么的?”

“你父母也是最早参加大三线建设那批老职工?”

“都是老三届啊,我和我的哥哥也是,我们这一代人啊,咳!”

领导再次端详孟小北,那眼光就不一样,充满同路人的感怀知遇。这也是文革过来的历尽波折的一代,如今在社会上混出头了,就想要提携后辈。领导说,“我大哥当年也是响应国家号召,去到四川大山沟里一座枪炮厂,干了二十多年,身体都垮了,一辈子没出来。他为了让他孩子能出山,把他儿子送出来交给我们带,所以我侄子一直跟我们家过,像我半个亲儿子。”

“你父母现在还好?还在山沟里吗?”领导很关心。

“他们厂子工人后来都出来了,家属宿舍搬到西安。我和我弟考到北京的大学,我父亲前两年交通意外,已经去世了。”孟小北说话时,非常之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