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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干爹

你对那个人有恩。

少棠在茶几上摆弄两颗烟,说,我十年没开口求过您任何事,任何的事,没连累过您,我今天来了,话搁在这里,您量力而行,这忙您能不能帮?

就是因了这句话,王干部沉默,眼底流露不忍,最终点头答应,好,小棠,我去说,我帮你们介绍,我一定尽力。

孟建民向孟奶奶一句一句转述,聊着。

孟小北就站在一旁怔怔地听,很多事情他这个年纪听不懂,却深深被吸引。从别人口里转述的少棠,与他平日熟悉的那个人,又不太一样的感觉。

少棠办完正事,极其郑重的道谢,也没废话,从沙发里起身就走,王干部在后面喊都喊不住人。

孟建民在一旁听了一个来回,心里都琢磨诧异,贺少棠与对方谈话时那种神情口气,礼数完备,讲话直白,骨子里却又生疏淡漠,距离咫尺仿佛相隔千里,目光交汇却又耐人寻味,绝不像一般关系!

王干部的太太是一位端庄客套的女干部,热情地沏茶,又拎过菜篮子,要出门买菜。少棠尊敬地称呼对方一声“阿姨”。就这声阿姨,孟建民在一旁突然就恍悟了!

少棠拦着他“阿姨”不让对方出去,官太太摆着手回避,不打扰他们谈话。那阿姨是个善良厚道人,那天拎菜篮子下楼之后,才发现只带篮子没带钱包,又不好意思再上楼,就拎着菜篮在楼下小花园里绕圈,足足绕了八圈儿。

那爷俩就在家中卧室里谈。

卧室门半掩,孟建民带儿子坐在客厅,一字不漏全听见了,听得胸中感慨,却又一句都插不上嘴,又不好意思先走。

十年浩劫,都是过去那段动荡岁月的悲剧。

贺少棠不姓贺,原名王少棠,他母亲给起的很好听一个名字。

屋里的人名叫王景晟,五十多岁的人,声音颤抖:“小棠,来了不说几句家常话就走,你是不是特别记恨我。”

少棠平静解释:“没有,真的没有,您多想了,都过去了。”

王景晟说:“过去了吗?过去了你那时为什么离开北京,一个人跑到山沟里那么多年,拒绝和我联系……我心疼你,我心疼你,真的,我其实一直……我很后悔,我……”

少棠很正经地说:“是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儿,我活该去西沟里历练几年,这不也混出头了……我当兵很多年了,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没吃什么苦。”

王景晟悲哀地说:“我、我其实一直很、很、很惦记你妈妈……”

这个五十多岁男人,竟然是从这句话开始哭了!哭得声泪俱下!也许就是平时压抑伪装太久了,完全没有机会表露最真实的情感,一朝解禁爆发,以致喉咙哽咽,哆哆嗦嗦边喘边说!

少棠反而从始至终冷静,站起身,然后再缓缓坐下:“您说您也是的,您跟我妈都分开这么多年,不算一家人,您在我面前哭个什么呢?您别这样儿。”

就没见过老子跟儿子面前哭哭咧咧的,这叫一个什么事儿!

王干部既是心理挣扎,又感到委屈得不到理解,人年纪大了,反倒愈发像个小孩,呜呜呜的,把眼镜摘下来狂抹眼泪:“我就是想哭嘛,你让我哭一会儿!”

“你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不敢哭我怕犯错误我没有机会哭,我没有为她开个追悼会办个墓地,我一直憋在心里我太难受了!我其实、我其实,我真的是爱她的……一直都是……呜呜呜呜呜……”

少棠一动不动看着面前人:“你爱她啊。”

王景晟哽咽道:“你相信我,我是被迫、被迫。”

少棠面无表情,抿着嘴角地:“被迫跟她离婚了,没能陪着她走下去。”

王景晟哭诉:“我就是被逼无奈,我是被逼上梁山!但是我绝对没说过你妈妈的坏话,一句都没有!……我承认我没本事、没骨气、我懦弱……我、我对不起她……呜呜呜……”

少棠听到这沉默良久,有一丝悲凉:“你还爱她啊。”

王景晟说:“我忘不掉她,心里放不下。小棠,没想到你今天来找我。”

少棠声音沉沉的,反问道:“爱也还是离开了,在我妈最艰难绝望的时候划清界限了,还爱?您说,到底什么是爱?”

一句话,王景晟哽咽失声,呜呜地哭!面对少棠,弯下提前老迈的腰,或者这腰杆就从来没挺直过。

孟建民吃惊,也从未见过一个在外面万人之上呼风唤雨干大事情的高级干部,私底下面对家人哭成那个涕泗横流懦弱不堪的怂样子,令人无法直视。

他也是这时才明白,他欠少棠多大一个人情。

十年没有求过任何事。少棠得是有多么不愿意踏进这家门,多么麻烦,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干儿子孟小北那兄弟俩的破事儿。

王景晟不住口地向少棠道歉,试图忏悔。

少棠摆手,没有吵架,没大吼大叫,眼眶里也堆满湿润的水汽,最终就两句话:您真没有对不起我妈妈,你们俩是和平分手,没有怨恨,轮不到我这个小辈对当年几百万人都经历过、遭受过的劫难说三道四,我也没那个资格,我真没有记恨你们。

作为小辈,我没资格。可是作为跟您一样一个男人,我已经成年了,我懂男人是个什么角色。我就是觉着,您这个人,有时候特别的不男人。你是个男的,是个丈夫,你怎么会在那样的情况下离开你爱的那个人?爱是什么啊,就是你在做人最艰苦绝望眼前已经没有路哪怕你只能跪着往前爬的时候,你仍然攥着她的手,不放开,为了那个人走出一条路来。我以为这是爱。

不是我轻视了你,我如果是你,我绝对不会撒手。

……

王景晟流泪半晌最后说,下个礼拜天,是你妈妈那个的日子,十多年了,我想祭拜一下,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少棠无言以答,沉默良久:“甭哭了,想去您还是改天自己去吧。”

王景晟不甘心,又恳求:“小棠,你朋友的事我一定帮助你们。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经常过来看看我。”

少棠沉默不语,约莫是被迫答应了亲情交换条件。

孟建民爷俩这时候还在客厅傻坐,愣愣地听墙根儿呢。

孟小京好不容易听懂一句话,抬头说:“爸,下个礼拜天,是我跟我哥生日。”

孟建民:“……嗯。”

孟小北靠在门边,静静听他爸跟他奶奶学这些话,听不懂的自动过滤,脸上也没表情,摸到胸口挂的铜弹头。

他突然特想见他小爹,想抱抱安慰可能伤心了的小爹,很想念很想念对方。

第二十九章生日快乐

之后那个礼拜天,一大早,孟小北出现在部队驻地大院门口。

他穿他干爹给他弄来的一件烟色夹克衫,最时髦一身衣服,手插兜规规矩矩的,徘徊门前。那神情,手里就只差捧一束玫瑰花了。这也就是当年孟小北没那个觉悟,傻乎乎的也不懂,不然拎一束狗尾巴草也成啊。

他昨晚在奶奶家睡的,一大早就暗自心情激动,忙忙叨叨,比他奶奶起还早。一人在洗手间对镜子饬得挺帅,还借用了他弟弟的香喷喷的雪花膏!

他抹完闻了闻手心:“噗!恶香恶香的,真难闻,我闻起来像孟小京了吧。”

在门口溜了一会儿,孟小北就热得不行,耍帅穿太多了,里面背心湿透,只能把夹克拎在手里,头发都湿漉漉的,透着狼狈的热情。

这天少棠他们小队轮休放假。哨兵往队里挂了电话,电话里某人说,“让那小子进来。”

本来是个休假日,贺少棠这个当头的,在训练场上训他的兵呢,一个都没放假,一个也甭想走!

少棠和他手下的兵,个个身穿军绿色短背心,作训服迷裤,浑身在操场上滚出沙土,脸上脖子上都是一层黏腻汗湿的黄土。少棠亲身上阵,跟小兵对练散打的摔打动作,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往地上狠摔!孟小北远远看着,脚底下大地在颤动。

他们驻京内卫部队,每年招志愿兵是有要求的,要能打禁打,说白了是要具有给领导充当保镖的挡枪实战能力,散打与拳击是必练项目,每回从训练场下来都得轻伤几个。

少棠吼人时,脖子上青筋暴露,眼神严酷。

“腰太软了!大腿抬起来!每天踢沙袋三百下就踢成这样!”

“是你踢沙袋,还是沙袋踢你啊?!”

“再软固塌塌的兵怂样儿,都给老子滚去操场,跑五个一万米!!!”

少棠对着沙袋给小战士示范,侧踢制敌,军靴在沙袋上扫起一片尘土。然后是一对一实战演练,几下凶悍的腿法就将小兵踢飞到三米外垫子上,仿佛用一身的力气、用骨骼肌肉间剧烈的疼痛发泄内心的情绪……

孟小北张嘴瞧着,心想怪不得小斌叔叔说少棠越来越像个当官的,脾气真凶啊。

少棠可能小时候刚进部队那时,也整天被他们排长、连长训得狗血淋头,如今有一种千年媳妇熬成婆的成就感,婆婆转过脸来拾手底下一群小的,这叫一个发狠。

少棠训练时候脾气大,但也确实能打,打得那帮年轻小兵喘着粗气,直不起腰,不服气真不行。有个倒霉蛋一抬腿,作训服裤裆撕开一大口子,惹得队伍哄笑。少棠一声吼,大伙立刻不敢乐了,埋头扁着嘴抖动肩膀……

足足打了一个多小时,少棠喊“回宿舍整理内务”兵回营扭头就走,身后一群小兵七七八八瘫到地上。

少棠其实早就看见他儿子。

孟小北难得的乖,懂事了,没有大呼小叫穷吆喝,一人坐在场边,安静地着迷地看。

贺少棠慢慢走过去,衬衫搭在肩上,背心湿了个透,裤子大腿处都是湿的,裤裆处紧裹在胯上。

孟小北站起身,他干爹眼神直勾勾地正看着他。

少棠在靠近孟小北的一瞬间眼神突然就软了!

眼底像荡漾着水光。

少棠伸开手臂轻而易举捉住干儿子,顺势往怀里一带,手掌捧住小北的头,像捧个大宝贝,湿漉漉的嘴唇凑上去,轻碰脑门。

孟小北:“干爹!”

少棠声音低沉,难得来一招温存浪漫,捉住小圆耳朵哈着气,“儿子,生日快乐啊。”

孟小北:“……”

孟小北内心乱抖,声音可没抖,十分淡定:“谢谢干爹。”

少棠给他一个淡淡的笑:“谢什么?是你过生日。”

孟小北两手在兜里攥成拳头,眼角都笑出一片花褶子,挺开心的,觉着起一大早,今天可真没白来,赚了。

这是他印象里,这么些年,他干爹平生头一回跟他说“生日快乐”,以前竟就从来没说过这句话,每次生日就找各种借口不出现。

倘若不是被孟家一摊破事逼得,少棠绝对不会主动上门求他亲爸爸,十年不愿意来往。憋闷在心中许多年的怨念,一旦曝露坦白出来,晾晒在阳光底下,回头再想一想,十多年都过去了,干儿子都长这么大了!自己这个当年傻愣头青给别人当儿子的,如今是给别人当爹的,要衬得起这个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