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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干爹

第一章孟小北

孟小北出生在陕西岐山西面,一座大山沟里。他出生那天傍晚,晚霞染红黄土千锤百炼凝塑出的山梁,村里老陕家的娃赶着羊群归来,大秦腔调子凄厉而高亢,厂区机器轰隆运转不息,天边迸出一道绚烂的红绸色。

他妈妈当天还在值班,在厂门口电话室里接完最后一通电话,拿听筒的手觉得沉重,腹痛,在电话里喃喃地说:“哎哟,这是,要固应出来了。”

电话那头是县城的人,扬着调子喊:“喂,你说什么?你是负责人吗?……这是上面指示,马上要来人到你们厂里,检查工作,关乎上面的大学生指标,你把你们厂的负责人给我找来……”

“唉,你等一下。”

马宝纯给转了分机,扔下听筒,挣扎着站起来,还自己撑了几步走到院子里,扶着大树,第一声是喊:“科长,刚上面儿的电话,找咱副厂长的,怕有啥事儿,你帮我盯着。”

她第二声才喊:“谁抬我一下!”

“我得去卫生室。”

“我可能是……要生了。”

马宝纯让几个同事抬着,没有车,就抬个简易担架,蒙了毯子,着急着火地往厂区医院里送。一伙人架着,在厂院林荫大道上疯跑,沿路无数人侧目,都喊,快跑啊,别把孩子闷着,别耽误了。

他爸爸叫孟建民。那天晚班还没下,这人在厂房里被人一溜跑嚷着叫出去,说孟建民你老婆马上就要生了!

孟建民都没来得及换工服,扔开沾满机油的手套,一路追着前面那一伙人,跑在厂区里。

那天偏巧还有附近部队一名排长带人到厂里办完事正要回去,也加入抬担架的队伍。

担架上开始淌红。

“不行了快出来了!”

“唉马师傅您再坚持会儿啊,没到呢!”

“娃!……娃儿!……”

孟建民永远忘不了他第一眼瞧见亲儿子的情形。同事胡乱嚷了几声娃儿,一团模模糊糊的肉团子从行军担架上直接掉了下来!孟建民眼瞧着“嘭”一声,初生婴孩尚未发出哭声,不声不响的,竟然摔在地上。

“老孟,孩、孩子!”

“你家娃已经出来了!

夏天,马宝纯穿的那种大号孕妇裙,下摆敞口,方便穿脱,没想到太方便了,直接把孩子漏了下去。一群爷们儿手忙脚乱,大呼小叫,都没见过这阵仗,都吓着了。就那个穿军装的排长不怕血,厉声指挥道:“这位师傅,你娃……你快把你娃给拾起来啊!!!”

孟建民恍悟,把掉地上的孩子捡起来,像捧珍宝一样双手捧着。

“连着呢,当心点儿!”

“还、好像还有一个?!”

“快兜起来,兜住了,别再漏了!”

众人惊恐发现,隐约又有一颗小脑袋往外固应。几人抬担架飞奔进医院,孟建民紧跟着后面,手捧着脐带另一头连的孩子。他跑得一口气几乎把心脏从胸腔子里拔出来,生疼生疼,透着极度喜悦,那情形他终生难忘……

一对双胞胎生在这么一个夏天的傍晚,都是儿子。

马宝纯年轻,头胎,身体健康结实,母子皆平安。孟建民临当爹了,啥都不知道准备,还是靠医院护士与工会大妈们的好心,给裹襁褓、拿衣服、找吃的。

那时家里就两口人,都没有第三口,两口子双职工,各自岗位奋战到娃出生前最后一刻。后来同事说起这事儿,都乐这家人,说孟建民可真有福气,也有运气,啥都没耽误,还抱上俩大胖儿子。老孟你两口子真叫个劳动模范,年底评先进,俺们都投你票,厂里要是不评你两口子先进,都对不起你家老大从娘胎里掉出来,头点地,在地上那一磕!

当然,磕在地上的那孩子,当时还没有长记性,不知道有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孟马两家父母亲戚全部远在北京,过不来,只有两口子与一对儿子,相依为命。

孟建民和马宝纯都是“老三届”学生。当年那一拨初高中毕了业的学生,正赶上文革,全面打倒反动派走资派,国家号召学生造反闹革命,上山下乡,全国大串联。六六、六七、六八届的学生积压三年,生生被文革耽误了。这些学生临近毕业,无学可上,整日在社会上晃荡、闹事儿。后来国家包办分配,部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东北新疆建设兵团,另有部分去到大西北大西南,支援三线建设。孟建民那时初中毕业,没有机会念高中,十八岁时与许多同龄青年男女一道,扛行李,坐火车,背井离乡,去了山沟里的岐山兵工厂。

当时的背景,内有政治动乱,外有中苏决裂核武的威胁,依中央神在西北秦岭山区的山沟沟里,搞起这么三座兵工厂。一个军用齿轮厂,一个军用汽车厂,还有一个是枪炮厂。三个厂子呈瓜蔓式布局,彼此沿着一条大河,像一根藤儿上的三根丝瓜连络在山坳间。孟建民是在汽车制造厂做技术工人。“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这批身体单薄、脸蛋子上尚挂着懵懂青涩表情的男女学生青年,十八九岁、不满二十岁的青春年华,就这样被禁锢在深山腹地之中。

这些兵工厂在地图上根本不存在,十多年里隐秘不为人知,力求一旦爆发侵略战争,军队都进不来,核武器都打不着他们。

当然,鸟都不拉屎炮弹都打不进的地方,人一旦进来,轻易就甭想再出去,就憋在山里。一座兵工厂,数千名全国大城市奔赴来的青年,汇聚一地,连带附近的家属宿舍大院、医院、合作社,就是一座封闭的小社会。

生不在此,死走不了。

孟建民年轻时实打实是个帅小伙子,浓眉大眼,家属大院里人称瘦版“赵丹”。

他来的时候才十九,离开亲人八年,如今自己娃都有了。这批知识青年即便吃黄土喝西北风,人总要长大,都到了婚育年龄,又憋着出不去,于是内部交流发展,繁衍生息。孟建民就在厂里找的对象,同路从北京过来的一名女青年,名叫马宝纯的。

马家姑娘相貌一般。俩人站一起,男的英俊女的平庸,乍一看都不像一对儿。

周围偶尔有人会说闲话,姓马的人家家里是回民,回汉不婚,孟建民你怎么偏找个回回。

可这帮年轻人,都多大岁数了,能上哪儿找去?那年代,那旮瘩大点儿的地方,还管什么回汉婚不婚呢,只要是个女的就成。山沟条件极其艰苦,粮食副食基本生活用品都要每月大卡车从外面往山里运。年轻人一个个儿饿得颧骨凸出,眼球外暴,脱了衣服肋条起伏。缺肉吃的时候,哪顾得上猪肉还是牛肉,只要不是人肉,抢着吃,抢不着的偷着吃,谁不抢谁就饿着。

孟建民考虑过。他觉着俩人都是北京过去的,老家在一地方,有共同语言。

结婚时,两口子就在家属大院合作社里,请人给捏一张黑白小照。工会送了脸盆暖壶和牡丹花图案的床单。仪式简单,厂内技术骨干先进分子孟建民送给老婆一本“红宝书”,说“祝你革命到底”,马宝纯接过小红书,照例回答一句“毛主席万岁”。

孩儿他妈还没出院时,在医院里喂奶,俩儿子抱不过来,喂了这个那个哭,喂完那个这个又饿起来了,奶都不够吃。

孕期缺乏营养,又怀的双胞,俩儿子生下来都有些羸弱。哥哥甚至比弟弟还要瘦小。

大的那个因为脑袋点过地,从胎里滑出先给土地爷磕了个响头,脑门儿留了一道疤。医院里又没暖箱,条件奇差,厂领导过来说情,给喂了高级乳粉和营养液最终喂出了院。

给娃起名字时,孟建民一胳膊肘抱起一个,把俩儿子抱怀里看着,想了想,说:“这个腿稍微长些的,是弟弟,叫孟小京。”

“这个半路掉出来的,腿脚贼快,性格活泛,脑门磕过,命还挺大!……就叫孟小北吧。”

他抬起左胳膊,亲了孟小北,亲在红通通的额头……

孟建民是老孟家唯一的儿子。

他初中念的八十中,是班里尖子生,班长。朝阳区两所重点校,男“八十”,女“朝阳”,是当时特好的学校。倘若没有十年浩劫,他初中毕业应当留校,顺理成章念完高中,能考上首都很好的大学。

八年离乡,与世隔绝,孟建民这时还惦记着,有朝一日他还能回去,下半生携带妻儿家小重归故土。

当年主持西北三线建设的是林彪。林彪都成反动派了,早就从天上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山沟里这些制造厂却还存在,荒山中如同被朝代更迭湮没遗忘的遗迹,一段历史的见证。厂房生产日以继夜,机器声隆隆,此间人心浮躁,度日如年。他们这批人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能上学,这辈子能重新来过?

孟建民做梦都想回北京,因此为一对宝贝儿子起名“北京”。

……

第二章皮孩子

孟小北这皮实孩子,在兵工厂家属大院内一直长到五六岁,从小额头带煞,疤痕醒目,像从正中豁出一道天眼。

这娃从娘胎里就特会“钻营”,明明他是那个个头稍小的,会钻,竟然钻成了哥哥。用他亲妈的话说,老大好动,,贼贼的,从小蔫儿有坏主意。

别人家养一个孩子,奶水尚且可能不够吃,孟家一下子养俩,别说奶不够,什么都不够,全靠厂里工会同事接济。

牛奶凭票领,限量供应,谁家有新生孩子才给奶票。奶粉更是难得一见的高级珍贵东西,有钱都没处买。物资物品极度匮乏的年代,什么都限量,而且国家的政策风向标忽地一转,从“人多力量大”一转眼就变成鼓励少生,厂里还开始给独生子女发每月两元钱的营养补助。

孟家就因为一不小心生出俩儿子,不是独生,结果就没营养补助了!

越是缺口粮,越不给优惠政策,还没处讲理去。

那年恰好有一批城市青年支援大三线,厂里新来十几个学生,被当成宝贵人才加以优待处理,每人给打一针胎盘球蛋白。

外面运来的“特供”给学生的胎盘球蛋白。剩下几只针剂拆装了没用完,卫生室一个大夫跟马宝纯私下很熟,悄悄给开个后门,说,“你家两个娃,不好养活吧!哪个娃身体弱长不壮的,傍晚下班你悄悄领来,我给他打一针。”

马宝纯问:“这什么蛋白,好使吗?”

那大夫眼一翻:“这就是你不懂吧,新来的年轻人才给打呢。这是给国宝打的针,咱们刚刚赠送国外那对儿大熊猫,听说出境前每只熊猫给扎三针,增强疫力,打完就不得病!”

马宝纯:“哪能那么管用?”

大夫那语气特在行,特牛:“你给孩子试试就知道管不管用。”

马宝纯还真当回事,转脸摸家去领孩子去了。她从床上一手扯一个,瞅瞅孟小北,又看看孟小京,愈发觉着哪个孩子都瘦弱,都是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都疼得紧,俩孩子都需要国宝熊猫的待遇!

她拎着俩都去了,人家一看说不成,剩下那几针都给别的“后门”了,你家就趁一针,多了哪有啊,你又不是领导子女!那一小瓶针剂,珍贵得跟液体黄金似的。

马宝纯跟人好说歹说,然而只有一针。

就一针给哪个打?

当天恰好这工夫,马宝纯临时让他们科长叫出去干个活儿,临走丢下一句:“算了,拉倒……给那个矮的、小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