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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锦衣夜行

岗哨,而各司衙门虽然都敞着大门,衙门内的官员胥吏仆役侍卫,也都安分守己地待在里面,呈现出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这是一种合作的姿态,他们已经等着被接收了。

衙衣卫衙门也不例外,大门洞开,只是本该守在两头石狮左右的带刀侍卫,也与其他衙门的侍卫一样,移到了大门内侧,把外面的天下,都让给了燕军。

这支奇怪的队伍在衙门口儿一停下,站在门内的侍卫便有些惊慌,他们下意识地按住了刀,却没有勇气拔出来,然后,他们就看到那些飞龙披风们簇拥在最中间最前面的那个人,竟是他们的旧相识,杨旭杨百户。

“杨大人”

他们没有叫出来,声音只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圈,夏浔向他们笑了笑,他们绷紧的肌肉马上松弛下来。他们并不蠢,既然看到了夏浔,当然知道这批人到来的目的,不是要血洗锦衣卫。

王见王的大场面,不会影响他们这些小虾米。

“大人呢”

夏浔站住脚步,向门口的侍卫亲切地询问,就好像他还是锦衣卫的一个百户,只是像从前一样,到衙当值。

于是,那侍卫也很自然地应道:“回杨大人,罗大人正在后衙相候。”

夏浔点点头,举步走了进去。那一队系着飞龙披风的侍卫都按刀跟入,每过一道门口,都有两名侍卫停下,加入警卫的行列。

后衙,那座月亮门儿,青砖漫地的平整路面上,野草青青,门户和庭柱依旧是漆面盘剥斑斓一片,不过从那月亮门儿看进去,却是草木繁盛,鸟雀欢鸣,自有一股勃勃生机。

夏浔轻轻举起手,依旧跟在背后的一队官兵立即站住脚步,夏浔拉住颌下系着披风的丝带轻轻一扯,披风便顺肩滑落,未等披风落地,跟的最近的一个侍卫便一弯腰,把披风挽在了臂上。

夏浔又轻轻摘下佩刀,交到那人手上,便举步走进院去。

第407章 克敌之殇

院中站着两个人,左边一个就像一个随时准备迎客哈腰的店小二,肩头总是习惯性地塌着,脸上带着些卑微的笑容。右边一个脸庞方正,一身浆洗得笔挺的青袍,好像一个古板的乡下私塾先生。

只是看在曾经亲眼见过他们身上的夏浔眼中,却有一种完全不同的解读:这是两个真正的杀手,以杀人为业的杀手,虽然他们很少出手,不过却是那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超一流刺客。

他们用来探子做侍卫,都是浪费材料,罗佥事也是实在无人可用,才把他们两个变成了打杂的,什么事儿都做,其实他们两个只是杀手而已,最专业的那种,如果和他们正面动手,夏浔自信他们不是自己的对手,可是如果让他们去暗杀一个人,就算是他也会很头疼。

夏浔停下,向他们亲切地打招呼:“陈兄,叶兄,你们好啊。”

两个杀手有点囧,他们不知道该对夏浔这个昔日同僚和上司,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是敌,亦或友。

“吱呀”一声,障子门开了,一个清脆的,有些怯怯有些激动的声音响起:“杨大哥”

夏浔移目望去,就看到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半站在阳光下,一身白衣,宛若玉郎。

夏浔微微一笑,举步走了过去,到了门口微微一顿,唤道:“玉珏。”

“杨大哥”

那张俊俏动人的面孔微微有些嫣红,他努力克制着见到夏浔的惊喜,只叫了一声,便抿住了嘴唇,往旁边站了站,于是夏浔就看到头挽道髻,穿一身月白色燕居常服,三绺微髯,面如冠玉的罗克敌正盘膝坐在席上,微笑着看着他。

刘玉珏低声道:“大人请你进来。”

于是,夏浔就举步进了房间。

在罗克敌身侧,萧千月按刀跪坐着,眉清目秀的脸庞微微有些扭曲,眸中透着凶狠仇视的光芒,不过从夏浔看到罗克敌的那一刻,他的眼里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他直接走进去,在罗克敌对面的矮几前跪坐下来,目不斜视,向罗克敌欠身道:“大人”

罗克敌微笑地看着夏浔,淡淡地吩咐道:“你们出去”

刘玉珏听到吩咐退了一步,退到了门外,可萧千月却仍一动不动。

罗克敌刚刚从盘中翻过一只茶杯,他脸色微沉,杯子往桌上一顿,沉声道:“下去”

萧千月咬了咬牙,这才站起身来,眼睛有些发红地盯了夏浔一眼,这才一步步退到门外,障子门马上被刘玉珏关上了。

“你来了”

“我来了”

夏浔很想这么回答,不过这一问一答也太古龙了点,所以夏浔不答反问,说道:“大人怎么还不走”

罗克敌眉尖一挑,问道:“我为什么要走”

夏浔道:“从骨子里来说,大人是一个极其高傲的人,你不会向敌人屈膝低头,所以我想不懂大人为什么不走,大人若是要走,相信天下间没有人能拦得住你。”

罗克敌呵呵地笑起来:“我不走,因为我知道你要来”

“大人知道我会来”

“你不是已经来了么”

夏浔揉了揉鼻子,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古龙。

罗克敌为夏浔斟了一杯茶,举止从容优雅,一滴水也没有溅出来,他的手非常稳。

夏浔垂下眼帘,看着那杯飘起淡淡水雾的茶。

罗克敌微笑起来:“担心有毒么”

夏浔马上端起杯一饮而尽。

罗克敌摇头道:“你应该小心的,我们的赌,你赢了。赢家,是没有必要和输家斗气的。”

夏浔道:“大人如果要杀我,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只要一刀就够了,何需下毒呢”

罗克敌呵呵一笑,端起杯,凑到唇边,凝视着夏浔问道:“飞龙的首领是谁”

夏浔向他欠身道:“就是卑职”

“好,很好”

罗克敌双目一亮,将一杯茶一饮而尽,茶煮得恰到好处,余香满口。

罗克敌轻轻抿去唇角的水渍,说道:“飞龙和锦衣斗了快两年了,你觉得锦衣卫怎么样”

“我们占了上风”

夏浔沉默了片刻,缓缓地道:“不过,飞龙是和捆住了手脚的锦衣斗,所以胜之不武。锦衣卫是一把刀,一把百炼钢刀,削铁如泥,可惜有人把它藏在鞘里,不肯拔出来。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一把凶刀。其实,刀凶不凶,在于执刀的人。”

罗克敌的目光更亮了,朗若晨星。

夏浔道:“在那些文官眼里,锦衣卫是无恶不作的,我却不以为然,是人就有私隐,就不愿意被人监督,那些道貌岸然的文人也不例外,所以没人不憎恶锦衣卫,所以锦衣卫被他们说得一无是处,可是锦衣卫自有它存在的价值。”

罗克敌脱口道:“你认为它还有存在的价值燕王如果做了皇帝不会取缔它不会再让我们只做仪鸾司那样的摆设”

“不会,我相信不会”

夏浔摇头道:“燕王殿下一定会恢复祖制。”

罗克敌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把我们关进笼子的,就是先帝”

夏浔道:“但是一手打造了锦衣卫的,也是先帝。从汉武帝的诏狱,曹操的司隶校尉,一代代下来,校事候官典签,直到武则天的铜匦内卫宋朝的皇城司它们做的,都是锦衣卫在做的事,用它的人,知道它存在的意义。

汉武帝曹操武则天赵匡胤,这些一代雄主,明白它的价值在。锦衣卫不是第一个朝廷鹰犬,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相信有那么一天,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有一个类似于锦衣卫的组织”

罗克敌注视了他良久,慢慢微笑起来,那笑容很欣慰,带着一种满意和放心的安详。

他转过身去,凝视着身后那副每天都要拂拭一遍的最珍爱的锦衣伴驾乘舆图,然后伸出双手,将那副画轻轻摘了下来,拿在手里又仔细端详许久,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它卷起。

罗克敌卷得很慢,他把那副长卷一寸一寸地卷起,直到它成为一卷画轴,这才转过身,对夏浔郑重地说道:“当初,我纵你归去,只因为你对我说的一句话,你说,如果你的选择才是对的,放你离开可以为锦衣卫留下一点薪火。”

罗克敌双手托着画卷,慢慢递向前去,神情庄重。夏浔有些疑惑地从罗克敌手中接过画轴,轻轻展开,在近处看得更清楚了,这副画一定是出自大家手笔,画风细腻,鲜艳明快,把锦衣卫伴驾巡幸的宏大场面描缓得栩栩如生。

罗克克敌沉声道:“画的两端卷轴,都是可以按动的。”

夏浔神色一动,依言把画轴放下,用拇指在两边画轴的下端试探着一按,“嚓”地一声,那画轴竟然像夹子一样裂开,夏浔惊讶地张大眼睛,拈住那裂开的轴片,试探着向上一揭,那副画竟被整个儿揭下来,下边竟然还有一个夹层。

夹层上不是画,而是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夏浔随便找了一段文字盯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福建闽县,孙奕凡,操舟行船为业,家有双桅大船一艘,小船若干”再望一眼,又看到一行小字:“常州府宜兴县,任聚鹰,皂役”

夏浔立刻屏住了呼吸,他一直知道罗克敌手中撑握着一支神秘的力量,可是没想到,这个秘密就摆在他的面前,摆在所有能出入罗克敌住处的人面前,它竟然就藏在罗克敌会客的这间房子里,放在一进屋就看得见的画里面。

“大人,这”

夏浔一抬头,话还没有问出口,忽地大吃一惊,就只这片刻功夫,罗克敌已面如银纸,他的肤色本来是白皙健康的肤色,这时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惨白,罗克敌伸手虚按,制止了夏浔欲起的身形,低沉的嗓音道:“你赢了,我输了,依着前约,我把这薪火,传给你”

“大人”

夏浔有些惶然,看罗克敌的气色,他就知道罗克敌已经服下了剧毒的药物,脸上已透出死气,恐怕神仙也救不得了。他今天来,并不想对罗克敌怎么样,他知道罗克敌这样的人若是给予重用,必定大放异采,所以他此来本来是想劝降的,却没想到,许多应该随着皇宫那把火去死的人没有死,罗克敌这完全没有必要去死的人却服毒自尽了。

读书人有读书人该坚持的道,在罗克敌这样的人心中,无疑也有他坚持的道,无论他为了他的理想,可以怎样的权宜求变,但他那条底限是不会触及的,当他必要去触及的时候,他,选择了殉道。

罗克敌眼中的神彩渐渐黯淡下来,可他的身子依旧端然坐着,就像猛虎,虽死而不肯倒威:“我很奇怪,为什么人人都认为他绝不可能成功的时候,你看得那么准,一定要保他”

夏浔沉默了,他无法回答。

罗克敌的脸颊抽搐了一下,虽然他端然而坐,竭力地保持平静,可是夏浔知道,毒药已经发作,他已五内如焚,他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罗克敌抿了一下嘴唇,动作很快,很轻微的动作,可是夏浔已经看到,那嘴唇微张的刹那,他的口中一片殷红,血已涌到嘴里,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下。

他无法端坐了,身子一歪,便向席上软倒,夏浔连忙放开画轴,抢上去扶住他,罗克敌的脸色已变成了奇异的银灰色,他的瞳孔缩得像针尖般大小,他就用这样透着诡异的双眸盯着夏浔,轻轻地说:“你,赢了我一局今天,我又布了一局,这次,你能赢吗”

夏浔脱口问道:“甚么局”

罗克敌没有回答,他的嘴角翘起来,微笑着,带着一丝得意一丝骄傲,再也没有回答

夏浔把他轻轻地放平在席上,凝视着他的面庞,低声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雄武之略超越唐宗远见卓识冠盖汉武;五逐漠北三犁虏廷;东向经略东北之北,西向设立哈密之卫;吞并安南四夷望风归顺;六下西洋,万国齐朝圣主;

疏通运河永乐大典不割地,不赔款,不称臣,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就是他一生的功绩。他不是完人,却是个伟人,命运既然一定要我选择一个,我不保他,难道要保那个扶不起的阿斗么”

罗克敌没有回答,他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了。

夏浔叹了口气,轻轻抻出手,抚过了他的双眼。

门开了,夏浔手里握着一卷画轴,站在门口。

一眼看清他手中的画轴,萧千月就像受了伤的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的咆哮,拔刀猛扑过来。

“呛”

一柄绣春刀倏然拦到了他的颈下,刘玉珏沉声喝道:“大人遗命,他最珍爱的这副画卷交给了谁,我们今后就要服从谁,一如忠心于大人”说到这里,他的眼底也突兀地浮现出一层泪光。

萧千月凶恶的气势慢慢敛去,他垂下刀,旁若无人地往前走,刘玉珏手中的刀始终随着他的动作,向前移动向侧移动,直到他整个人走进门去,那锋利的刀锋离开他的颈子,连皮都没有割伤。

“玉珏的刀法大有精进了”夏浔看着,深深地望了刘玉珏一眼。

房中席上,静静地躺卧着罗克敌,白衣如雪,一尘不染,刘玉珏的眼波也凝注在他的身上,犹如一泓清水。

但是门马上就关上了,被萧千月掩上了门。

刘玉珏眨了眨眼,眨去了眼中的泪光,收刀,退到阶下,面向夏浔,忽然俯身拜了下去:“卑职刘玉珏,见过大人”

陈东和叶安略一犹豫,也双双拜倒在地。

夏浔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抬起头来,天空澄净,宛如碧玉。

房中,萧千月在罗克敌身边轻轻跪下,深情地凝视着他的面容,抬起衣袖,温柔地为他拭去唇边溢出的一丝血迹,慢慢地拔出了他的绣春刀。